2012年8月6日 星期一

凝視品嚐 糾葛的情慾滋味


孫尚綺「早餐時刻」    即時錄像搬上舞台

文字 / 陳思宏

第一次在「波茨坦工廠」(Die Fabrik Potsdam)看《早餐時刻》排練那天,孫尚綺剛從雅典趕回柏林。我問:「雅典如何?」他忙著整理排練筆記,抬頭簡短回答:「很好!」我們身處一個到處打卡的時代,社群網站上都是奔波的蹤跡,孫尚綺則是用舞蹈打卡,波蘭、烏克蘭、希臘、法國、德國、台灣,舞者打開任意門,又一個藝術節、另一座城市。


一顆紅番茄、一桌三椅、三台攝影機、一個投影白幕,三個舞者拿起攝影機,音樂家拿起電吉他,暖身就定位。《早餐時刻》是孫尚綺在英國與劇作家朋友吃早餐時,創發的作品概念。他通常晏起,中午甦醒時刻,開始吃早餐。他覺得轉醒分秒的朦朧非常迷 / 駭人,夢境與現實拉扯,身體意識混沌攪和,於是定下這支舞作的創發點。但他不眷戀精準的古典舞蹈,他找來三位舞者與音樂家,以大量即興的舞蹈語彙,一起創作早餐桌上的身體節拍,或清晰逼近,或混濁亂序,一女兩男的早餐,演變成身體的拉鋸,性感卻哀傷。


舞者掌鏡    窺探早餐時刻

《早餐時刻》延續了孫尚綺這幾年的編舞手法,舞台上出現了音樂家現場演奏,並與舞者互動,這在他的《女媧》、《4.48/無題》、《屬輩》等作品當中都可見到。這次他請來了音樂家馬庫斯‧佩索能(Markus Pesonen),在台上以提琴弓「拉」電吉他,音符陰鬱、調性詭譎,十分契合早餐的模糊狀態。

孫尚綺這次的全新作品,除了有他擅長的即興肢體與音樂呈現之外,舞台上還出現了三台攝影機。在開始彩排新作品前,他在柏林列寧廣場劇院(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)看了《茱莉小姐》,導演在台上安排攝影師拍攝演員現場的演出,即時投影。這個觀劇經驗讓他思考,是否能在新作裡放入攝影機呢?他馬上找來了當時在舞台上擔任攝影師的柯茲斯多夫‧荷諾斯基(Krzysztof Honowski),討論合作的可能性。他想,為什麼一定要由攝影師來操作攝影機,如果由舞者來親自掌控攝影機呢?這樣舞台上更乾淨,舞者也掌控了更多身分。

孫尚綺說,與荷諾斯基試驗攝影機技術的過程,其實燒錢又傷腦。購買硬體只是預算支出,但運用在舞作當中,整個團隊都遇到了技術關卡。《早餐時刻》裡的攝影機所拍攝下來的畫面,必須分秒無差同步到大投影布幕上,而且畫面必須在幾台攝影機之間快速切換,在劇場裡營造逼近電影感的舞台效果。

三位舞者與音樂家在舞台上都必須手持攝影機,舞台上有腳架、連接線,動靜之間都必須考慮到三台機器的存在,對舞者來說是很大的挑戰。排練之初,畫面也出現了黑白、彩色無端亂切換的狀況,但孫尚綺喜歡這個技術上的出錯,投影出來的攝影畫面,黑白彩色交錯,意外有一種過去與此刻交纏的劇場感。

於是,早餐桌上的兩男一女,慢慢甦醒,男舞者吃豔紅番茄,其他舞者拿著攝影機對準他的咀嚼,近距離拍攝。三位舞者的頸背、鼻孔、睫毛、腳背、毛髮、嘴唇、股溝、腹肌都在拍攝之下,放大給觀眾看。這造就了觀者的視覺重疊,活生生的舞者在舞台上迴旋、拉抬、伸展,位於台前的投影則是平行的影像時空,影像裡,舞者的身體細部一覽無遺。這是公然的窺視,模糊劇場裡拘謹的觀賞界線,當攝影機帶到觀眾時,觀眾也成了鏡頭表演的一部分。

三位舞者都表示,拿攝影機跳舞是非常大的挑戰,因為舞台上處處是脆弱的機器與管線,他們都怕被線拐到、或者腳架突然傾倒。但漸漸地,他們發現脆弱也是早餐時刻的一部分,兩男一女的晨起情慾易碎,會傾倒的,就讓它倒吧。這手法也是越界,當他們拿起攝影機拍攝其他舞者,身體就會從早餐時刻當中抽拔,成為置身事外的攝影師/窺視者;身體一到鏡頭前面,馬上沈溺在早餐時刻裡。


悲傷肢體    滋味複雜的情慾對峙

抽象卻溢滿張力的身體,給舞者即興自由的空間,是《早餐時刻》的編舞美學。幾乎裸身的男舞者戴上蝴蝶翅膀,與女舞者在台上發出充滿獸性的吼叫,肢體抖動,表情扭曲,一切看似壓抑,肌肉卻又飽滿延展的張力,觀者很難找到一個「舒服」或者「美」的凝視角度。這也是孫尚綺面對台灣觀眾時,心裡的小牽掛。「沒有在跳舞啊!」、「怎麼舞步不在節拍上呢?」、「優美的舞步呢?」是他面對台灣觀眾時會遇見的疑問。他不眷戀古典,舞者筋多開、舞步多整齊、群舞多壯大,都不是他在創作《早餐時刻》所關心的層面。

他希望台灣觀眾拋棄對現代舞的既有印象,敞開心胸去感受抽象的肢體律動。舞台上的一場雨,三位舞者的糾纏,牽扯纏繞的線路,鮮紅多汁象徵情慾的番茄,走到觀眾席去的舞者,一切看似很靜且緩慢,但那瀰漫在劇場裡的肢體悲傷,觀者一定感受得到。早餐吃得到,但愛情吃得到嗎?情慾好入口嗎?這不是扒兩口就趕出門的早餐,這是緩慢殘酷的情慾對峙,甜甜苦苦,請觀眾一口一口慢慢吃進肚子。

在德國劇場界很活躍的燈光師漢斯‧方特(Hans Fründt)為這齣舞作設計了契合主題的燈光,有時朝陽燦爛,有時紫色幻境如童話場域。他的燈光配合攝影機投影,讓劇場充滿了電影感。這齣舞作,就在女歌手伊蓮娜‧薩堤(Elena Satié)翻唱披頭四的名曲「A Day in the Life」當中落幕,舞者在地板上急速寫字,歌詞唱:And somebody spoke and I went into a dream,夢境與現實交疊,這早餐或許吃完了,但索求不得的舞者身體所留下的悲傷,還待觀者自己慢慢吞嚥。

孫尚綺完成了新的編舞試煉,《早餐時刻》充滿文學、音樂、舞蹈、劇場、電影的元素,有濃濃的當代歐陸舞蹈劇場味道。這次他帶著歐洲團隊,踢開任意門,走進八月的炎夏台北,端上一桌冷冷的、感傷的歐陸早餐,等台灣觀眾啟動視覺味蕾。




早餐盒子BOX

即時錄像    歐陸劇場製造新觀賞經驗

《早餐時刻》所運用的即時攝影投影技術,是當代歐陸劇場常見的導演手法。孫尚綺在觀賞英國女導演凱蒂‧米歇兒(Katie Mitchell)的《茱蒂小姐》時,舞台上除了演員之外,還有攝影團隊在舞台上拍攝演出,以即時投影的技術,增加演出的層次,因此決定使用此劇場技術。

德國劇場導演很喜愛使用這手法,例如尼可拉斯‧史戴曼(Nicolas Stemann)的作品當中就常見攝影小組跟著演員跑到佈景後方甚至後台,觀眾在投影上可以隨著攝影機看到舞台以外的表演,這不僅打破鏡框式舞台的框架,也完成了偷窺、近距離拍攝的劇場變焦功能。孫尚綺這次在《早餐時刻》也使用了攝影機,但特別的是,這次攝影機由舞者親自手持,沒有任何專業攝影師在台上。




本文轉載自2012. 08 PAR表演藝術雜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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